月满西楼
救赎
散文  2014年10月10日  阅读:931

【一】

这世上从来没有不需要偿还的债,只是时间迟早而已,方式不同而已,程度不同而已。

赵四躺在自家的架子床上,眼睁睁地看着一只蜘蛛在他眼前那个不远处的墙角悠然地吐丝结网,此刻竟然没有半点力气爬起来去赶走这只长着八只脚、和自己一样样貌丑陋的小生物,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觉得是有人想要扼住他生命的喉咙,想要让他的身体里每天有千百只虫子在吞噬他的血肉,想要慢慢折磨他,想要让他失去最后一点气力,直到最后让他死无全尸。

他知道一定是上帝来向他索债了,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是自己这辈子种下的因果。

是呀,是该偿还的时候了,是该有所交代了,其实也早该有所交代了,尤其是对娟子。

他走了,也许对娟子来说才是最大的解脱。哦,不,是一定才对,这一场大病以来,他带给了娟子太多太多的负累,他像一座大山,已经压得娟子喘不过气来。

但他发现自己还是缺少面对的勇气,害怕面对那个叫做死亡的人生终点,更害怕有一天要去面对自己曾经犯下的那个滔天的罪恶,和这个世界说再见时,总该有所交代吧……

然而,直到此刻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如今已经是个废人了,是个得了骨癌而被锯掉了一只右臂,又半身不遂的废人。

失去的那只臂膀曾经挥出去多少有力的拳头呀,朝着自家的墙壁,“咚,咚,咚”,那样一拳又一拳,直到血肉模糊,娟子来拉他,他就朝着娟子的脸砸过去,然后再用力扯掉娟子身上的衣服,伏在她身上一通发泄:“看你以后还跟不跟别的男人眉来眼去了?!”……娟子当时是什么样的眼神?是恐惧吗?她一定瑟瑟发抖了吧?

现在好了,他再没有可以挥打出去的拳头了,可怜的娟子终于不用躲闪她的拳头了。

其实,他知道娟子一向循规蹈矩,一切只是自己多疑,只是自己借着酒劲发疯。

只是娟子长得太漂亮,容易让男人惦记。

记得三十多岁时,娟子依然是粉面桃腮的。

他不能忍受娟子和其他男人多说一句话,也不允许娟子的目光停留在其他男人的身上,不知道这究竟是爱还是占有?

每次清醒后,他都很后悔自己曾对娟子那样出手,都会用两只手轻捧着娟子的脸,问:“疼吗?对不起,我昨天酒喝多了,我以后会加倍对你好的,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走,咱们这就去街上买两件衣服……”

呵,真肤浅,娟子要的又岂是一件漂亮的华衣?

他记得然后自己还会再暗自发誓:下一次绝不喝酒了,下一次绝不动手了,可下一次他依然如故。

他觉得自己不知何时起就变得人格分裂了。

他记得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是滴酒不沾的,直到那件事的发生,似乎彻底改变了他。

他喜欢借酒浇愁了,喜欢借着酒劲去宣泄,去隐藏心中的那份压抑,还有那种不安的情绪,去麻痹自己的神经。

是的,他专横跋扈,他粗俗甚至卑劣,他还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恶。

人在做,天在看。此刻,他对这句话已经有了顿悟。

……

他就是那样对待娟子的,冷热交替,时而在天,时而在地。

他觉得自己是个复杂的动物,一半凶残,一半慈悲,一念向西,一念向北。

外人眼里的娟子或许是懦弱的,忍受了一次又一次家暴,却从来没有想过出逃,也许只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牵绊——孩子吧?

他觉得娟子一定没有忘记过她的亡夫,从来没有。也可能从来没爱过他,可即使不爱,他也要将她占为己有,哪怕不择手段,因为他爱她,深爱。

赵四两只浑浊的眼睛里,已经溢满了眼泪,为自己曾经的罪恶,也为那个已经跟随了自己半辈子,被岁月蹉跎了的女人。

哦,娟子,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很怕很怕失去你,你能原谅我对你所做的一切吗?有些话他在心里无数次想过,却从来不曾真真切切地说出口,他不肯在娟子面前表露出自己哪怕一丝的软弱。

赵四闭起眼睛,想着娟子的模样,想着过往的一幕一幕,有眼泪汹涌而下。

外面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定是娟子从医院为他取药回来了,这个家现在只有娟子在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有一丝生气。那个逆子,哎,不能想,一想就心痛,就想咬牙切齿……现在他只有娟子了,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强烈地需要沾染他人的气息,渴求别人的关怀,否则不如速死。

多日来,他忍受着那些深入骨髓的疼痛,咬牙坚持着,只是贪恋娟子身上的气息,贪恋娟子所有的美好,生怕闭起眼睛,就是阴阳两隔。

他一直在盼着娟子回来,一刻也不想让娟子离开他的视线,他永远离不开娟子,离不开他生命中这个唯一的女人。

可客厅里的脚步声听起来很沉,不像是娟子,难道是?

房门被推开的刹那,旋即掀过来一阵酒气,原来真是那个已经数月不归家的整天在外游荡的逆子顺子。

顺子打着饱咳红着脸,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看着躺在床上的赵四,喷着酒气说到:“拿点钱给我,我要做生意。”

“你这个逆子,学不好好上也就算了,也不正经工作,整天在外鬼混,上次你从家里拿走的两万元钱哪去了,不也是说做生意吗?结果给抓到局子里去了,把老子的钱拿去赌博……你,你还有脸回来……咳咳咳……你要把我气死!”赵四忽然觉得咳得喘不过来。

“就算我不气你,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顺子果真是个逆子,他打着哈欠,活像个抽大烟的病痨。

“你——你——你给我滚!”赵四的眼睛在喷火,那火焰的气势能把房梁给点着。

顺子知道这回和赵四是要不到半毛钱了,忽然想起家里有个通体翠绿的玉镯子,应该能值不少钱,便来了精神,转过身开始翻箱倒柜,任赵四在床上无奈地扭曲着面孔和那副残缺的身体。

玉镯子找到了,顺子把它扬在手中,吹着口哨,迈着踉跄的步子,得意洋洋地走了出去。

“你这个畜生,给我回来,那是老祖宗留下的……”赵四一着急,将身子用力往外探,不小心从床上翻了下来,重重地摔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

赵四好似听见晴空里响过一声霹雳,震天动地。

让老天爷劈死那个畜生吧。

报应呀,报应!如果能有个贴心的女儿在身边,何置于到此不堪境地?都说女儿才是父母贴心的小棉袄……

赵四躺在地上涕泪长流。

事到如今,谁才能救赎我那个逆子?哦,不,首先需要救赎的是我自己。

赵四的脑子里闪过救赎这个词汇,人大概只有在自己即将面对死亡时,才会决心要轻装上路,卸下身上所有的负累,才会想起仔细清算一下自己这辈子在这个人世间到底留下过多少罪恶……

【二】

直到中午十一点,娟子才到家,没有人知道娟子是为了可以多买一副中药,而步行去了趟几里外的中医院,没有乘坐公交车。这个家为了治疗赵四的病已经所剩无几了,况且又被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给败了不少,金山银山堆着也经不起一个病人和一个浪荡子这么耗呀。

五十岁出头的娟子身材依旧饱满,只是面容明显憔悴,面颊上明显已经染上了岁月的风霜,很是苍白,眼角处的皱纹细碎而曲折,但五官依然精致,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娟子走进房间时,赵四已经在地上躺了足足一个多小时。

他哭了!累了!睡着了!

娟子看着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屋子里凌乱不堪,箱子里的衣物被扔了一地,赵四躺在地上,紧闭着眼睛。

她吓坏了,扑上去叫:“老赵,老赵,你别吓我。”眼泪已经扑簌簌地下来了。

人都是有感情的,她和赵四在一起生活了足足二十多年了,彼此都已经熟悉对方的习惯,虽然赵四常常酒后发酒疯,但这么多年来她看到了赵四是真心对她的,那年她夜里突发阑尾炎,半路上车子坏了,他硬是背着她一直走到医院,手术后,急需输血,血库告急,赵四和自己血型相配,二话没说,袖子一撩,足足输了几百毫升血给她……值得她感动的事情还有很多,真要回忆起来,也许得一天一夜。

赵四睁开眼睛:“你怎么才回来?别怕,我只是睡着了。”

“你吓坏我了。”娟子拭拭脸上的泪水,破涕为笑,并使劲浑身气力把赵四弄回到床上。

“这里怎么乱成这样?你怎么翻下床了?”

娟子眼神焦灼,替赵四盖好了毯子,转身就去收拾那些散了一地的家什、衣物。

“是顺子那个小畜生干的,娟子,他把家里的那只玉镯子拿走了……”

赵四心中恨着,自己曾经那么霸道的一个主,如今遇到了这样一个逆子,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眼看自己是没有多少日子活了,可娟子还要继续生活,还要被那个逆子牵绊下去,如果当年……赵四不敢想下去,每想一次,心中的罪恶感便加深一次。

娟子收拾衣物的手停在半空中,在医院回来的路上,她原本打算回来就把那只母亲留下的玉镯子拿去寄卖行给卖了的,先顶上一阵子,自己再去找点活干,不能断了维系赵四的药才好,她听说这保养得好的,也能再活个七八年。

没想到被顺子拿去了,还不糟蹋得一干二净?哎!心好痛!娟子在心里一声长叹,怪自己当初太溺爱这个孩子了,都说棍棒之下出孝子,这句话看来真是恒古不变的真理。

“我得打电话给顺子,得去把他找回来,告诉他这是他爸爸的命。”娟子的眼泪噙在眼眸里,没敢落下来。

“他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他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们真号了?你一个人又能去哪找他?就算你找到了,估计也花得差不多了,哎,迟早有一天他自己会后悔的。”

娟子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滴大滴往下落,往下落!

赵四看在眼里,觉得天地间一片模糊,一片荒芜。

……

娟子费了很多口舌,终于和赵四商量好,把自家院子里那四间空闲的屋子以每间每月300元的租金给租出去,让家里可以多出一点生活费。

赵四还没有任何病痛时,是断不肯把家里的屋子租出去的,他大小是个承包管道工程的老板,一不会租房子,二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出去工作,这就是他的大男子主意思想,他觉得他一个大男人还养不活自己的妻儿吗?然而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遇到如此困境。

他算彻底折了腰。

但赵四依然不允许娟子出去工作,他说即使不吃药,也不要娟子出去受那份被人呼来唤去的苦。

眼下,房子总算可以租出去了,这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多少给了娟子一点安慰,眼里燃起一线希望。

【三】

赵四的家在一条老街上,门前有一棵参天的梧桐树,据说有了百年的历史,梧桐树左拐的地方有一条悠长而又逼仄的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显得静谧而又幽森。

出租启事贴出去第三天,房客就满了。

所有的房客中,娟子最喜欢那个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的女孩。

女孩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在院子里开着白色月季花旁的水井边洗衣服,那脸蛋分明和那月季花的花瓣一样白,透着淡淡的红。她喜欢穿一身素色的小碎花裙子,多像一朵盛开的茉莉呀,典雅而芬芳,漾着少女的气息。

女孩叫风落,一个异常好听的名字。

“风落,风落,嗯,这名字真好听,谁给你取的?”

娟子在院子里生起炭炉。她一边为赵四熬中药,一边和风落聊着天。

“我妈替我取的。”

“你妈真有学问。”

“嗯!”

风落转过脸笑笑,继而低下头有半晌的沉默,仿佛忽然间有了心思。

娟子和风落说着这些话时,赵四正坐在院子里走廊的轮椅上,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深知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他很留念这个世界,他要呼吸外面的空气,他要看阳光穿透枝桠,他要看着娟子美好的身影……

要是人的生命可以一直像门前的那棵梧桐多好,可以繁盛百年,这样他便能陪娟子一直走下去。

赵四看着眼前的风落,觉得这女孩的模样多像娟子年轻的时候,星子般的眼,目光流转……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娟子都快成老太婆了,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那个……赵四不敢再想接着想下去。他觉得这两个女子聊天的画面很温馨,像一对母女,如果他离世的时候,娟子身边也能有这样一个女儿陪伴着,那他就可以放心走了……赵四觉得头疼,脑子里似有千万只马在奔突,在斗争,有的向左,有的向右。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中药的气息,可赵四闻着觉得那是死亡的气息在弥漫。

“阿姨,这药是熬给他喝的吗?”风落终于抬起头,朝着赵四看了一眼,立刻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是的,是你叔叔,他病了,很重。先是喝酒导致中风,半身不遂,最近又被查出了是骨癌截了一只上肢,哎……”

果真是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已经瘦骨嶙峋了,风落刚才看见赵四空空如也的那只袖管了,心里一阵震颤。

风落看着娟子,忽然觉得很心疼这个女人,来了这里数日,她听某位邻居说过娟子的男人经常发酒疯,还经常动手打她,她现在居然还可以这么用心去对待这样一个男人……这天下该有多少女人不能自己左右自己的命运?

“娟子——我想回屋。”

赵四呆不下去了,他头痛欲裂,他隐约觉得自己是该到了下决心的时候了,去面对吧,让娟子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或许上帝就是让眼前的这个女孩来救赎他的,至少让他下决心去做一件事。他要回屋子躺下,好好想想该如何去面对脑子里那千万只奔腾的马,自己究竟是向左还是向右。

娟子听见赵四叫他,即刻放下手中的活,去了。

是正午了,阳光正热烈,那门前梧桐树上的蝉正叫得欢。

“知了——知了——”是蝉在拼命地叫着它们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夏季。

风落看向院外那棵参天的梧桐树,听着耳边的蝉音,莫名地想流泪。这树,这蝉音好熟悉,和她的梦境里,脑海里从小到大,经常出现的那个片段好像,只是梦里还总是出现一个女人的声音,轻轻唤着:宝贝,快过来,妈妈抱抱——

这是遗留在脑海中那些关于前生的记忆吗? 风落无限困惑。

前些日子她在四处找房子住,无意间逛至这里,就被这棵梧桐树给吸引了。

她一直是喜欢梧桐的,喜欢梧桐树散发出的气息,似乎没有缘由……

【四】

赵四的病情在急剧恶化,尽管娟子悉心照料,还是无法阻挡死神日渐临近的脚步。

赵四已经不得不再次入院。

医生已经宣布没有必要再做任何徒劳的手术,只能输一些营养液和止疼药来多维持几天生命。

病房里,赵四努力睁着眼睛,伸出左手把娟子的一只手抓在手里,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觉得无法开口。

说他爱她吗?不,有那么一天,她不会相信他对她有过爱,她只会恨他,是那种彻骨的恨,那一天快了。

说他请她原谅吗?不,他身上的罪恶足够下十八层地狱。

想了好久,他说:“娟子,我要捐献我身上所有有用的器官。”

“不,我坚决不同意。”

……

两个人都流着眼泪说了好久,最终娟子尊重了赵四的选择。

半月后,赵四的人生终于悲凉谢幕。

他的灵柩周围摆满了鲜花。

接受他所有有价值器官的一方都派代表来做了叩拜,都流下了真挚的泪水。

直到下葬那天,顺子才到了家,还是邻居家的儿子发动了身边所有的朋友才在一个赌桌上找到他。

顺子在接过骨灰盒的刹那,终于有眼泪流了下来。

当他知道父亲捐献了器官时,他石化了多年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柔软。

然而,他到底没能在家安生多少天,就又出去四处游荡了,风落听人说顺子染上毒瘾了,这东西一旦沾上整个人就废了,还会连带着祸害家里。

风落站在院子里,看见娟子一个人坐在走廊上,看着院门外的那棵梧桐树久久发着呆。

恐怕只有娟子阿姨还不知道儿子在外面染了多大的恶习吧,不行,不能瞒她,现在叔叔走了,阿姨的后半生得有依靠,不能这样无着无落,人活着得有心灵上的慰藉,她决心找机会和阿姨一起拯救顺子。

【五】

是秋天了,天空似乎在一夜之间撑了起来,阳光铺在门前梧桐树的叶子上,闪着金子般的光泽。

娟子坐在走廊上,正在听风落给她讲工作上的一些琐事,忽然看见有辆面包车停在了门口,从车内下来一个人,站定就问:“请问哪位是曹娟?请出来收件。”

“是我,是我。”娟子疑窦丛丛,谁会寄东西给她呢?

风落站在院子里,看见那辆面包车的车身上写着“时光慢递公司”和电话号码几个红色大字,她忽然想起大概在赵四住院一周前,她急急忙忙出门上班时,曾经看见过这辆车停在院子外,那天一大早娟子阿姨就出门配药去了。

她知道这家慢递公司,就在扬州城的东关街上,是一个大学生创办的,很具创新意义,所谓慢递,就是和快递相反,具体投递的时间由客人自己决定,他们会满足客人要求,将寄存在公司里的物件,按照指定的时间递到目的地,最长年限可以达到十年以后再寄出,时常有失恋的,或者情侣们带着自己写好的信或者准备的物件过去,寄给多少日或者多少年后的自己或者他人,时空跨度很大。

娟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天堂的来信吗?这上面的几个字分明是赵四的笔迹,是他用左手努力写出来的,她看过赵四在家写过很多次自己的名字,每一笔看上去都那么沉。

娟子颤抖着手打开快件,是一封信,她先看了一下落款:罪人——赵四亲笔。

“娟子: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想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很清楚我自己的身体,虽然我很想陪你再走下去。

娟子,我对不起你,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我选择在我离世时才来告诉你这个秘密,实在是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你的质问,面对你的目光,面对你的泪水,面对世人的谩骂,甚至诅咒,我的生命能走到今天,已经是上帝对我最大的宽限了,我早该得到应有的报应。

娟子,你和你亡夫的女儿灵儿其实不是走丢的,是在十八年前被我一念之差,卖给了人贩子,哦,不,是我原本就是邪恶的。那时,我刚学着承包工程,没有任何经验,生意做亏了,我借了高利贷,不敢告诉你,怕你瞧不起我,怕你不愿和我生活在一起,那段时间我真的像入了魔,一心只想着把追债的钱给还上,可是,我没有任何可以偿还的,我就想到了灵儿,我嘱咐过对方一定要找个好人家,那时我糊涂地以为只要灵儿生活得好好的就行,或许会比跟着我们幸福,况且认为你已经怀了顺子,还会有寄托的。后来回来我就骗你灵儿在和我上街时走丢了,我假模假样地报了警,可天地那么大,线索又是假的,哪里找得到。后来你整天以泪洗面,你四处张贴寻人启事,我看在眼里,开始后悔莫及,这样的母子亲情怎能割舍?我不是人,畜生都不如,只是我再不能说出实情。后来我开始喝酒了,你知道的。长期以来我一直在忏悔,心灵上背负着十字架,却一直无法救赎我自己……

如今我选择捐献器官,为你找回孩子,让你的后半生有个依靠,有份温暖,也为那些失散孩子的家庭寻回离散多年的血脉,是我唯一能够赎罪的方法了,我要救赎我自己的灵魂。

我相信我捐献的眼角膜一定能够成功地让一个人看见光明,我相信这双眼睛能够帮我看见你们母女团圆。

我希望顺子有一天也能够清醒,做个正直,有责任心,有担当的男人,期待哪一天上帝可以救赎他。

我把当年人贩子的姓名,大概特征等等整理了一下,今天附在这封信后,你帮我交给公安局,就让我在地府接受审判吧。

娟子,别忘了,灵儿后背上有个蝴蝶状的胎记,哦,我忘了你是母亲,又怎会忘记?天下只有母爱才是最无私的,最伟大的。

好好爱你自己,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加倍偿还。”

……

风落看着娟子的手一直在颤抖,眼里的泪水如潮,直到最后晕了过去,扔下那几张信笺在秋风中飘飞……

【六】

风落在医院安顿好了娟子后,便回了出租屋。

她一件件褪下身上的衣服,看见镜子里反射出微寒微寒的光。

她的指尖触摸到自己的一寸肌肤,也是微凉的,这凉还是自己心底的那一寸凉,慢慢漫延着,直到彻骨的寒。

彼时,那微凉的,还有她的眼神。

她缓缓转过身子,对着衣橱的那面落地镜,看见自己后背上的那只淡紫色的“蝴蝶”还在蹁跹,姿态优雅。

她伸出手抚过去,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握过来,是母亲的手。

在上海一家医院的病房里,母亲曾经那样握住她。

“落儿,其实你不是妈妈亲生的,妈妈结婚后发现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母亲苍白的唇边努力吐出这几个字。

风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妈妈,是你骗我。”风落伏在母亲的床前哭,等她抬起头时,发现母亲已经与自己阴阳两隔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风落的父母双双殒命。

其实风落直到今天之前,她一直没有相信过母亲的遗言是真的,也不敢去相信。

她以为是母亲一心想让她忘却他们,心里能够有一份期待。

可是,真的是真的。在替娟子收拾起地上的信笺时,她还是没能抵挡住好奇心的驱使,去看了那封信。

年龄,后背上“蝴蝶”状的胎记,脑海中的梧桐树等等都在验明着这一切,这里原来有她儿时的记忆。

如果没错,娟子就是她的生母?

她觉得人世间真的存在很多巧合,或者说是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牵引。

她从上海被公司派驻到扬州的公司,又无意中在这里租下房子,这是上天的安排,还是母亲在天堂给了她指引……

有两行清泪自眼角悄然滑落。

母亲曾说,生命中有蝴蝶,生命中就有春天。

是吗?妈妈,那些梦境,那些脑海中残存的记忆就是引领我来寻找春天的吗?这里就是我的春天吗?

不,还是就这样吧,孑然一生下去。

风落的泪千行又千行!

模糊中她看见母亲临死时安然的样子。

她看见赵四阴森的面孔,正扭曲着。

……

【七】

娟子在收到信的第二天,便执意出院了,去了趟公安局。

她一刻也不能等了。

十八年了,多少个日夜呀,她都在心里轻唤着她的灵儿,灵儿是她的亡夫留给她的最后的念想。

这样的离散比死别还要让人觉得煎熬。

如今,她也不想再去恨谁了,也不想再去分辨这么多年赵四对她是真情还是假意,不想再去追悔和赵四的结合是一场多大的错误,那些显然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和一个离世的人还能计较什么?

她只想早日得到灵儿的消息,知道她活得好好的,她就会心满意足,她也并不去奢求灵儿能够叫她一声妈妈。

她明白无论何时,养育的恩情远远都大于生的意义,她不想为难灵儿。

……

风落知道自此娟子心中便有了一种期待,便根植了一份希望,她的每一个日子因为它们都变得有了非凡的意义。

娟子看见风落下班回来,把风落叫到跟前,她要和风落讲述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风落这孩子让她有倾述的欲望……

“风落,阿姨的灵儿和你一样的年纪,一定也和你差不多高吧,风落,你说能找到灵儿吗?”

“阿姨,一定能的。”

“我给你看她小时候的照片。”

风落看着相纸上那幅已经斑驳的影像,分明就是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在上海的家里有很多张这样类似的相片,都是母亲替自己照的。

风落的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

亲生母亲就在眼前,真的是百感交集,只是此刻她只想掩饰。

可是血脉亲情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她看着娟子,有些不忍,她问自己确定打算这辈子不和她相认吗?

于娟子阿姨来说,似乎太残忍。

再想想吧,眼下的事情,得先把顺子从歧途上拉回来,为了眼前的这个饱经沧桑的女人能够多一点温暖。

“阿姨,你知道毒品吗?”风落试探着问。

“哦,知道一些,听说危害很大。”

“阿姨,我听人说顺子可能沾上了这东西,已经很难自拔,他还小,你不能就这么不管他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娟子听到顺子吸毒的事情很震惊,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曾经一度觉得顺子可能是因为年龄小,还不够懂事,等大一些,就会自己收敛,她万万没有想到顺子会吸毒。

她觉得天旋地转,顺子会是今天这样,她和赵四都有很大的责任。

“风落,该如何救他?你给阿姨出出注意。”

娟子的眼神焦灼,她情不自禁地握着风落的手。

这一刻,风落感觉她们彼此双手的血脉是相通的,那鲜血在血管里流淌着,奔涌着,共同流经那条叫做生命的河流,亲情的河流。

“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先送他去戒毒所戒毒,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

……

一周后,从一栋民宅里带出了五六个约摸十八九岁样貌的少年,一个个精神萎靡,被押上警车时,还在哈欠连天,其中有一个少年就是顺子。

证据确凿面前,他们均对吸食毒品供认不讳,无一例外地都被带进了戒毒所,强制戒毒。

那一天,娟子和风落站在围观的人群中。

那一天,从一扇窗口到另一扇窗口,从一条路到另一条路,人们一直听见有警钟长鸣!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顺子才无意间从母亲的口中知道事情的真相,当年是风落挽救了自己,在戒毒所的那些日子几乎每个星期都能收到两封匿名来信,满纸都是劝慰,都是鼓励,都是对人生的参悟,让他一次次懂得了忏悔,懂得了坚持,懂得了作为一个儿子,一个男人肩膀上所扛着的责任和义务……这一切都是风落做的,风落是一盏指明灯,照亮了他人生前行的路。

而风落却说:能够救赎你自己的,其实只有你自己,必须是你意识到自己需要救赎,你的人生才会重现生机。

【八】

转眼,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万物葱茏着,彩蝶在花丛中肆意飞舞,已经很是热闹。

那棵梧桐树的树根下,不知何时长满了一丛丛植物,从青枝绿叶上蹿起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不灼人,也不耀目,远远看去像笼着一层紫色的纱。人们说这是“益母草”,属一年或二年生草本植物,于田埂,草地荒野中四处生长,味辛苦,凉,可以用来活血祛瘀,调经,消水,是一种能够祛母体疾苦的草药。

在很多地方,益母草的花还未完全盛开时,就被人采摘了,被辗转制成了益母膏,搁进了中药房里,散发出悠悠的草药香,等着那个需要解除寒苦的人来带走它,完成它今生的使命。

想来这人世间,所有懂得妥贴母亲的心的女儿,都是那一株“益母草”吧,能够慰母亲心中的悲苦和寒凉。

邻居们都说风落这丫头对待娟子就像女儿对待自己的母亲般,妥贴,细心,她就像那一株益母草,也能慰娟子心中的那片寒苦。

“等不到了,等不到了,等不到灵儿了。”娟子时常坐在院子里喃喃自语。

“阿姨,我会一直陪你的。”风落的手搭在娟子的肩膀上。

“ 好丫头。”娟子拍拍风落的手背,笑了。

经过几个月的调查,公安局根据赵四提供的部分十分有价值的信息,一举抓获了以绰号“四爷”为首的贩卖人口的组织团伙,并帮助数十个家庭找到了当年被贩卖或拐卖的子女,让破碎的家庭得以圆满。

只是尽管娟子望眼欲穿,却始终没能等来灵儿的消息。

好在这么多日子以来一直有风落在左右,温暖着她。

其实娟子何尝又不是风落的暖呢?她经常做风落喜爱吃的饭菜,抚着她的头,一遍又一遍。

房客已经换了好几次新面孔,只有风落从未想过要离开。

虽然风落想过孑然一生,可是在不知不觉中,她还是早已将自己和娟子融在了一起,陪娟子一起吃饭,一起追忆流年。

……

风落再一次嚎啕大哭,是在一次睡梦里。

她梦见娟子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了,她在她耳边叫:“妈妈——妈妈——我就是灵儿。”

娟子眼睛紧闭,一切都太迟了,太迟了。

“ 不——”风落大叫。

风落在叫声中醒了,一身的汗,睁开眼,发现屋子里黑漆漆的。

一切都不是真的,夜,好深!

她伸出手,打开灯,屋子在刹那间如同白昼。

想来人生亦这样。在黑暗面前,只有自己动手,为自己点上一盏灯,才能看见光明,如同赵四,半辈子生活在罪恶感里,直到最后的自我救赎,心灵才见敞亮。

风落再一次站在镜子前,指尖划过后背上那只紫色的“蝴蝶”,指尖一寸暖——哦,是春天了,就让这只“蝴蝶”在娟子阿姨面前蹁跹一次吧,让它抵达它生命中的那场圆满!

不要等到一切都来不及……

文:月满西楼